~冷场酒吧~ninelo

伪装大师

蓝耳朵

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串项链。上周日下午五点左右,我在一家满是布偶公仔的精品店门前驻足。我的目光被展示柜里的一串项链所吸引。一个蓝色的耳朵状项链。耳垂不大,耳朵背面能看到几道划痕,在灯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我想大概是玻璃制成的。
身后只是街道。汽车引擎的噪音、人群的吵闹及百货超市的喊卖声让我听不见风声。没人注意到我和这串蓝耳朵项链,我抱紧了自己的胳膊,思索着要不要将它买下来,送给车轮。
车轮总是一个人坐在饭堂里吃饭。他会比我早五分钟到饭堂打饭,然后在人满为患的饭堂的角落坐下。
我对他一无所知。就连车轮这个外号都是从在他身边经过的人群的口中得知的。我只能从他平时目光游移的方向看出他喜欢那个从不在饭堂里吃饭的快餐员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在学校外面的一家叫做欣阳的快餐店打工,每天都会骑着她老旧的粉红色电动车送外卖到饭堂后面的女生宿舍。我从未认真看过她的脸,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想车轮大概也不知道。她来去的太匆忙了,似乎属于她的那一班列车早已在隧道尽头鸣了笛。
那天应该是周五,快餐员女孩儿送餐到饭堂来。她费劲地拎着两大袋外卖匆匆到来。可她太急了,以至于在跨越椅子时没有看到脚下的栏杆。整整十盒外卖没有一盒幸免。
买外卖的那几个学生,领头的大姐将眉头皱的比天还高。噘着嘴问女孩儿这要怎么办。女孩儿连连鞠躬,口中不断地念叨着对不起。这只能重做了,其中一个学生看也不看她一眼便这样说道。她一边点头,一边弯下腰收拾地上的一团糟。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头发这般凌乱,我看到她的手指在无法控制地颤动,收集残渣的手臂用力过猛,像是要试着从锁链中破束而出。她稍稍扬起了脸。她在哭,哭的很克制,眼圈发红,泪痕似干未干,眼睛眨来眨去,直到抑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女孩儿咬着抖动的嘴唇,向我看来。那种像是被突然袭来的龙卷风所追赶的受伤斑马才会有的绝望眼神穿透了我。我不知道她是否看清了我的脸。
车轮什么也没有做。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要起身去帮她一起收拾。但实际上他只是要去倒掉自己的饭菜。
也是那时我突然觉得车轮和那串蓝耳朵项链会很般配。

我没有和萨利提起过蓝耳朵,也从没和她讲过车轮。就在大概一个小时前,我靠在被风不停吹打的宿舍木门上,以不会被人发现的轻微频率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正摆弄着cd的萨利。她一只手拿着David Bowie的Let’s dance,;另一只手则按在桌子上支撑住身体。蓬松的帽子下是齐耳的短发,戴了一顶,她还穿着灰色无袖背心和深红机车外套,下身是一条超短裙。这样显得她很苗条。
萨利和那个女孩儿不一样。她也做兼职,地点是距离学校6公里外的老街中一家装潢简约,氛围优雅的咖啡厅。每到周末她就会去帮帮手,和那里的顾客聊聊天,泡泡咖啡。她不缺钱,大概只是想找个地方呆上一下午。我们也是在那儿认识的。
外面的风很大,感到寒冷的我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下。楼外树上的那支断风筝映入我的眼帘。风筝红黄相间,是一只燕子形状,系在其上的带子任凭狂风摆弄,树枝扎进它的骨架中。
像是被母亲遗弃在荒野的小狮子,那支坏得折成两半的风筝不知道多久前开始就挂在男生宿舍楼的树上了。没人知道那只风筝从哪儿来,也没人关心。人们自己日常生活里要面对的问题已经够多了,谁还有心思去想一支可能被人粗暴折断的风筝的来路呢?
夏天被拥挤的人群堵在里地铁站里,迟迟没有到来的意思。风很凉,很粗鲁。它迫使我裹上外套。萨利在我的电脑上挑着歌听,盯着我说她从不知道我这么喜欢听歌。
我突然想起车轮,他很高,大概有一米九。脸上总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欠揍表情。他总是皱着他的粗眉毛,像是刚刚漂流到荒岛的鲁滨逊一样望着前方。他总是沉默地思考。就算是妖风吹过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不知道他喜欢听什么歌?他每天就坐在我对面,但我从没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 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flowers dying

'Tis you 'ti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萨利沉默许久。我看着她,而她也面向我,但却是看着很遥远的地方,目光跟正在思考是否应该让地球停止转动的最后的人类一样无神。树上的风筝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仿佛被垂死挣扎的困兽撕咬着的兽夹。

“But come ye back when summer's in the meadow

Or when the valley's hushed and white with snow

'Tis I'll be here in sunshine or in shadow

Oh Danny boy oh Danny boy I love you so”

她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紫色的小礼品盒,里面装着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蓝耳朵项链。她说这是一个顾客送给她的礼物。觉得和我很配,就送给我。天色阴沉,萨利套紧了自己的外套,即将离开。
“每次我们分别你都会想我吗?”她突然转身这样问道。
“会。”
“这次也会?”
“只要我们还是朋友。”
她僵硬的脸上缓缓挤出笑容,随后转身离开。走廊空荡荡,只剩被风压开的木门和外边的风筝。气流已经过去,风筝仍未落下。它依然悬挂在那几根近乎枯黄的树枝上。
只剩下那串我曾想过要送给车轮的蓝耳朵在我的脖子上摇摆。耳垂摩擦着我的胸膛。我没有追出去,因为我知道她下一秒就会消失在宿舍楼肮脏的楼道拐角处。但我应该叫住她的,只是没有。
宿舍楼里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这个女子刚刚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或专注于自己的手机,或忙碌奔波于宿舍之间,但没有人发出声音,至少我听不见。刚才的风似乎带走了什么东西。但到底是什么我却无从得知。我迈起步伐,却不清楚究竟要去哪里。

车轮一如既往地在饭堂里。许久,他终于注意到了在门口尴尬地注视着他的我。他也在座位上直起身子,一如既往地皱着眉,满脸疑惑,沉默地望着我。我的嘴抖动着,无法合拢,不断思索着应该如何与他开始这场对话。
但我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向他走去。我们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对方,沉默了大约一分钟。风从我身后灌入食堂,灯光也随之变冷。
我们的脸从未如此粗糙,每一个毛孔,每一块黑斑都如超写实画作一样贴在我们的脸上。只有蓝耳朵,在冰凉的灯光下发着光。
周围的人们丝毫没有理会我们。他们什么也感受不到,像是羊羔般麻木地生活在一个冰冷而低帧的胶片世界里。他们甚至无法记住我的脸,正如我无法看清他们的。

我无法忘记当他拿到那串项链时脸上的惊讶的表情,细微得让我肌肉发软,仿佛他早就熟知这串项链,只是没想到会由我送给他。他不住地抚摸着那个耳朵的耳垂,蓝耳朵什么也无法表示,只能沉默地接受他的触摸。
我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注视着涌出饭堂的人流和与他们逆行的风。我突然觉得那个女孩儿那天可能就在以和我现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自己。人与人,我根本看不出分别。
“车轮,那我就先走了噢。”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饭堂。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个女孩儿那天的泪痕了,也想不起萨利最后离开时脸上失望的笑容。但车轮刚刚收到项链时脸上惊愕与遗憾交错的表情,却始终无法忘怀,像知了一般趴在树上不断冲我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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